翻开高加索的诗集《不安之美》,瞬间有一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,久久幽闭的身体和禁锢的心灵被一下子全部打开,一个长期蛰居的人走出斗室,突然沐浴在闪烁的星光下和清凉的夜风中,周围花树间可闻虫声应和,远山幽深处似有琴声飘来,那份久违的震颤在心弦上脉动许久,书中的诗句正好可以应和此时的心境,“此时,有一种声音轻轻呼唤/此时,有一种心情大雪纷飞”。(《谁的心里没有大雪纷飞》)
在笔者看来,诗集《不安之美》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其强烈的精神性。可以说,它就是高加索的心灵成长史和精神史。在阅读中,我们似乎能够真切地触摸到诗人的心跳与脉搏,感受到诗行中气息与情态的微妙变化。他的坐卧行止,见闻思悟,抑或纠结低徊、悲欣兴发,乃至不安与悲悯,忧郁与激扬,愤怒与祝祷,疼痛与唏嘘,都在诗人心灵之泉的浸润下,化作一队队诗歌的语词,浩浩荡荡地抵达我们的内心,唤醒了那些沉睡于日常劳绩中、掩埋在时间灰尘下的诗意感受——即使在那一瞬间不完全明白、甚至感觉完全不明白诗歌的意蕴。
无疑,“不安”是这部诗集精神性的最集中、最诗意、最有概括性也最富张力的表现。因此,理解了“不安”,也就是找到理解这部诗集的钥匙。刘小枫曾说:“诗的世界属于那些在现世中感到不安、又不愿离弃现世的人的世界。超脱现世和认同现世的人都不需要诗,唯有既不认同又不肯离弃现世的人靠诗活着,靠诗来消除世界对人的揶揄,把世界转化为属己的、亲切的形态。”的确,从某种意义上说,“不安”是古今中外杰出诗人的共同属性,同时也是诗的本质特征。从屈原、杜甫,到北岛、海子,从荷马、但丁,到艾略特、里尔克,乃至布罗茨基、辛波斯卡、俄国白银时代的诗人,古今中外,概莫能外。只是,高加索更加自觉地继承了这些前辈诗人的“不安”诗学,进而明确地在自己的诗歌宫殿上竖起了“不安”的旗帜,这不仅是一部诗集的命名,也是诗人对自我的命名和体认。笔者以为,作为统领这部具有强烈精神性诗集的最大主题词,“不安”的意涵当然不是——至少不全是——日常用法中的简单指涉,而是——或更大程度地是——用以描摹诗人或感物兴怀、悲悯万物,或孤光自照、内在省思时的复杂错综的心理—情感—精神状态,在指陈众多难以名状的心理—情感—精神状态中,“不安”是最高的上位词,具有涵摄和统领作用,其所指以谦卑、忧愤、悲悯、自省等为其主要内容,它远远超越了日常用法的含义,也不同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中的“挂念与忧惧”,它是高加索诗歌语词的陌生化用法,具有很强的个性色彩。它表征着诗人的诗学信仰和精神特质,也是他诗歌的最大魅力之所在。
展开剩余62%俄国形式主义美学家梯尼亚诺夫指出,“词没有一个确定的意义。它是变色龙,”“句子之外的词是不存在的。”对于常常将语词进行陌生化处理的诗歌而言,通过具体的句子和段落来理解某一个词的语境含义,尤其重要。《不安之美》书名似乎直接来自于诗集中的同名诗作,这首诗具有很强的象征性和隐喻性,我们不妨通过这首诗的文本来细读一下“不安”的用法:
“我一直不敢说出我的不安/深深的,美好的:譬如当枫叶红了/我折了最鲜艳的一枝/献给蚂蚁、螳螂和黑嘴鸟/帮它们留下尖叫和秘密”。
在第一句中,“不安”指称什么呢?诗人在第二句的前半部分用“深深的,美好的”这两个形容词来限定“不安”的性质,又从第二句的后半部分开始用“譬如”引领一种“不安”的例示性内容:当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的深秋时节,我折一枝最鲜艳的枫叶,以“江南无所有,聊增一枝春”的浓情盛意,“献给蚂蚁、螳螂和黑嘴鸟”这些被世俗认为卑微的存在,“帮它们留下尖叫和秘密。”“一直不敢说出”说明这一“不安”的内容是深藏于心,而非欲炫示于人的,是自抑和内敛,“献给”言说着诗人的谦卑,“帮它们留下尖叫和秘密”则表现出诗人的深沉和悲悯。
紧接着,诗人继续用“譬如”引出“不安”的又一个例示性内容:
“譬如在一个丧失阳光的中午/我为一个盲童指路/为残缺而迷茫的青春/指认湖泊、桥梁和斑马线/远方的晨曦在我和他心中升起”。
“中午”却“丧失阳光”,又遇“一个盲童”,“我”为之“指路”,指认“湖泊、桥梁和斑马线”这些危险所在和行走途径,需要注意的是,我一方面为“盲童”,同时,另一方面也是“为残缺而迷茫的青春”,这当然不属于“盲童”,而应理解为“有着残缺而迷茫的青春的我”,循此,最后一句也有了着落,“远方的晨曦”“在我和他心中升起”。
无论是第一个“譬如”中的“蚂蚁、螳螂和黑嘴鸟”还是第二个“譬如”中的“盲童”,都是在世俗看来轻贱卑微、动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存在,而诗人“我”却引以为同道,毫不踌躇地伸出援助之手,守护他们的“人的尊严”,同时也是对自身“残缺而迷茫的青春”的精神献祭。
诗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:
“我一直不敢说出我的不安/那安详的美,垂下来/在我与万物之间/拭去了向日葵花盘上苍老的泪滴”。
值得注意的是,本段的第二句直接用“那安详的美”来指称“不安”,可见在此具体文脉中,“不安”“安详”“美”几个词相互交叉缠绕,形异而义同或相勾连,特别是“不安”与“安详”这一组近乎对立矛盾的语词在本诗中取得了和谐的统一,富于张力和哲学意蕴。最后一句“拭去了向日葵花盘上苍老的泪滴”的主语应该就是“不安”(即“安详的美”),它“垂下来,在我与万物之间”,意味着“不安”(“安详的美”)实为我与万物相联结的纽带,“向日葵”则令人联想到作为艺术和受难的象征的梵高及其画作,“苍老的泪滴”庶几可以理解为历史的苦难、“古老的敌意”。
如此看来,最后一段并没有如前半部分那样以“譬如”引领例示性的内容,而是以“拭去了向日葵花盘上苍老的泪滴”这样的象征表现,将“不安”的指涉升华为贯通人我和宇宙外物、慰藉一切苦难的超越性精神品格。
整体来看,“不安”是诗人面向卑微者的谦卑、热情和奉献(可与另一首《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头》相互参照阅读),是对人类历史苦难的悲悯和抚恤。它的精神源头在于悲悯万物,它的外显态度在于卑己而崇彼,它的现实功效是庇护和抚慰。
在“不安之美”中,诗人因谦卑而自尊,因不安而安详,看似悖论而实为统一,诗人对生命与存在的深刻体悟和洞察之一端,就体现在这巨大的张力中。当然,这也是诗歌的妙味所在。
明乎“不安”的上述所指,那么这部诗集的相当一部分、特别是那些精神属性强烈的诗歌,其意蕴旨归至少就有了寻绎的途径。例如《悲伤的人是有福的》《颤抖》《沉郁之身》《不是所有的乌鸦都身披黑暗》《冬日读保罗・策兰》《动物合唱团》……甚至诗人的另一部诗集《万物终将获得宽恕》中的不少诗歌,也可在这样的语义烛照下,敞开它们的意义。当然,这只是强调“不安”这个词的关键作用,而绝不意味着可以“毕其功于一词”。
在当今这个价值失落、物欲横流、自我迷失的时代,如果你愿意找到自己,“和另一个自己谈话”,“听一个人描述自己的灵魂”,那么,阅读高加索的《不安之美》,应该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。
(本文作者为济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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